导读：当我们提到德州扑克牌手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将目标聚焦到那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牌手。比如Tom Dwan，Phil Ivey，Daniel Negreanu等等大神。国内也有一批知名的熟面孔牌手。但繁华背后、灯光暗处，有着那么一群人。德州扑克在他们的生命中也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不过他们只打小微额盲注级别，也没有很深的bankroll，更不懂gto理论和纳什均衡。但是他们认真地下注、加注、弃牌、全下，就像他们同样认真地对待生活。他们是你，他们是我，他们是人潮汹涌中普普通通的草根民众。这个系列的叙事性报道就将焦点对准这些草根德州扑克牌手，去进入他们的生活，发现德州扑克给他们带去的改变，以及尝试着去挖掘这项运动对他们的心灵实施的塑造。

作者介绍：严倾，八零后中老年人，互联网产品经理，五年德州扑克牌龄却依然混迹在最小级别的娃娃鱼。理论的巨人、bluff的矮子。 三流业余悬疑小说作者，持续运动的运动无能者，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的病态屯书者，公司内洞悉宇宙运行真理的三个半人之一。

一、 

第一次见到阿强是在他们小区外的烧烤一条街。我原本以为在嘉定郊区的夜晚是很冷清萧条的，但是没想到走出地铁口之后，就到处人满为患，沿路都是小商小贩且生意兴隆。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在这个城市确实有着我并不为所知的另一面。我沿着铺满半条街道的大排档餐桌，一家一家地找到写着“杨胖子香辣蟹”红色招牌的店铺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消瘦的年轻人从一张角落里的小餐桌旁站起来向我挥手。

“就在十分钟前，刚掉了三个买入，操他妈的。”阿强狠狠地打开了一瓶啤酒，给我倒上了一大杯。白色的泡沫沿着杯沿溢了出来，“我在flop上带顶对听两头顺，这牌大到顶天了。本来想下半池打个价值，没想到庄位的鱼后手100多个BB推出来了，我秒call。对方中对听两头顺，我无限领先，根本不用买保险。没想到河底那鱼中三条，我被河杀！操他妈的。只有两个outs，被BB了。”

阿强是我在某鱼网络直播平台上认识的职业德州扑克牌手。所谓的职业牌手，其实就是不上班没有正式工作，只以打牌谋生的人。

我在网络平台上观看国外大型比赛视频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阿强的直播间。他开着两桌牌桌，正在直播打cash桌。我第一反应是惊呆了，直播平台的超管肯定不知道这个直播间真正在干什么事情。他们肯定以为牌桌上的记分牌只是游戏币而已，不足为虑。

阿强直播间人气并不旺，大概只有百八十个人次观看，也没有弹幕，更是没有人给他送鱼丸。当然，阿强也并不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完全在牌桌上，也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骂几句脏话发泄下情绪。

在我观看的二十分钟里，阿强的入池率大概在30%，胜率大概在40%。牌好时能拿满价值，牌不好时也能bluff偷池，赢利稳定上升。一桌是2/4/8，一桌是5/10（1），两桌都是两个买入的带入，在牌局中盘的时候都有30%的盈利了。

顿时我对阿强产生了很强的兴趣。这是一个具有很强自我管理和控制力的“捡钱玩家”。

于是我给他私信说想交个朋友，讨教讨教线上朋友桌的打法。阿强几乎秒回，说没问题。

在烧烤摊上见面以前，我和阿强已经在网上有了很深入的沟通。我也对他的基本情况有了很多了解。

内地省份的三四线城市下的小镇青年，中专技校毕业，家里老幺。早年学校毕业之后，在家闲混了几年，然后在镇上姐夫开的摩托修理店里打下手，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姐夫骂了好几次。后来姐姐也看不下去了，于是把他从店里赶了出去，逼他进工厂去受受敲打。

在那家做榻榻米的工厂里做了不足三个月之后，阿强睡了一个厂妹，又不愿意和她确定恋爱关系，所幸没有把对方的肚子搞大。但阿强早已厌倦了小镇的生活，于是就偷了家里一千块钱加上自己所剩无几的工资，和两个年轻工友一起来到了上海。

来上海的头一年时间做了些什么，阿强对此讳莫如深，一笔带过，只说在一个大型游艺城当服务员。我也没有多问，想必是一段不那么光彩的岁月。

来上海的第二年，碰上了金融p2p的火热元年。阿强虽然没有任何金融和销售经验，但胜在外形年轻有冲劲，很快就成为了一名“理财顾问”。

所谓的“理财顾问”用现在阿强的话说就是非法集资诈骗犯。理财公司给下面的销售们采用传销式的管理方法，许诺很高的销售提成，并采取末尾淘汰制的奖惩方案。天天开早会打鸡血画大饼，描述经过努力后的美好生活画卷。然后让他们出去骗中老年人的退休金，并且还丝毫没有犯罪的愧疚感。

实际上在三个月的试用期中阿强并没有做出任何业绩，但是当时却对踏入金融行业存在美好的幻想。在一种虚妄地想改变命运、跻身上层社会的心态趋势下，用自己不多的积蓄买了公司理财，填充了自己销售指标缺口，试图在这个行业继续坚持下去。用他们主管的话说就是打开一个生存的时间窗口，或许一切会慢慢变好。阿强用自己的血汗钱打开了又一个为期三个月的骗子生涯，当然幸亏在这三个月中他依然一无所获，并没有任何一个善良的大爷或者大妈将退休金交给他。这让那一段他称之为人生污点的时期还不至于太黑暗。

就是在当理财顾问的这个时期，阿强接触到了德州扑克。他们的那个宋主管在新人销售入职的第一次例会上就提到了德州扑克，说这项智力竞技运动所有的金融公司都在玩，是行业标配。说德州扑克是考验人的智力、勇气和心理素质，能够从中学习到投资理财的精髓云云。

第一个周末，宋主管就召集了德州扑克牌局。一些老销售对阿强说这是公司固定的周末团建项目。作为一个新人阿强当然没有资格参加这个牌局，但是获准可以旁观。那天阿强看着几个老销售陪着宋主管玩牌，自己在旁边用手机搜索了德州扑克的基本规则，然后很快就琢磨出了一点门道。

在理财顾问这个行业基本不存在上下级之间的阿谀奉承，因为大家都只能靠业绩说话。宋主管这个主管也只不过是承担沟通和工作汇总的职能。所以在牌桌上大家不会故意去笼络上司。所以那天宋主管碾压全场，独一人大水上的情况只能用牌技精湛来解释了。

于是阿强开始观察宋主管的打法，发现他的玩牌方式非常激进。用阿强现在的理解来说就是松凶风格，入池率非常高，而且下注重锤。那些销售很多基本都是加入公司之后才接触德州扑克，就算有些人很精于算计、理解能力很快，但是还是欠缺打牌经验，所以在牌桌上基本都是被宋主管碾压。那天他们打1/2盲注级别的小额局，宋主管一个人赢了652块，三个多买入。阿强依然记得那天宋主管脸上那种极其得意又刻意压抑的神情。

之后，阿强参加了三次公司的周末德州牌局。第一次，新手光环赢了34。第二、第三次加起来输了478块。不久后阿强就被末尾淘汰离开了那家公司。

在走时，宋主管对阿强说他挺有德州扑克天赋的，说明阿强头脑很机灵，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起玩牌。后来阿强才意识到其实宋主管遗憾的是走了一条送钱的鱼。

离开理财公司之后，阿强辗转又在几家公司做过销售，其中包括房屋中介、广告公司、快消品，只是业绩都没有起色。收入几乎是入不敷出，每天吃饭钱控制在30块钱左右，住的是最拥挤的高低床群租房，一个房间住八个人。卫生间几乎每个时间段都有人。有的人屎尿急，就拉在塑料袋里，有点道德的就扔在垃圾箱内，更恶劣点的就从十几层楼的高度直接扔了下去。就这样的住宿条件每个月的房租也要600块。

后来阿强也意识到自己不是做销售的料，但是自己又没有一项技术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他盘算着差不多用光所有的积蓄只剩一张车票钱的时候，就打道回府，去姐夫的店里好好学技术，从此相忘于江湖。

就在这个时候线上朋友桌APP开始大行其道，颠覆了德州扑克牌局生态。

当时在全国各地有很多的局头利用QQ群等手段招揽玩家，组织线下德州扑克牌局，从中牟利。那个时候德州扑克在国内还是新鲜事物，玩家受众还局限在有限的范围内，再加上国家政策限制，远没有达到规模化运作的地步。所以那些局头手中也只有一些固定的客户，实行着相对封闭的生态环境。像阿强这样的德州新手几乎是很难参与真正的私密局的。

而线上APP创造的朋友桌形态产品，借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就像跑马圈地一样快速地夺取线下存量市场，将其转移到移动端，又更快速地创造着增量市场，孕育出了大量的线上德州扑克玩家。

阿强之前的理财公司同事将他拉到了一个微信群内。那里是一个线上俱乐部的沟通群，里面小几百号人都是玩线上德州扑克朋友桌的玩家。群主，就是俱乐部会长在线上APP上开设牌局，然后将牌桌房号告诉群内的玩家。有意向的玩家就会向会长申请加入牌局游戏，当然他们玩的都是真金白银。资金通过群主进行统一结算。

阿强在这些牌局里旁观了大概两个星期，摸熟了这些玩家的打法水平，然后申请买入了1/2盲注级别的牌桌。

在旁观期间，群主在群文件中共享了很多德州扑克相关的电子书，阿强下载了好几个玩家推荐的几本书。在这之前阿强能够看完的只有教科书和网络小说，像摩托车维修技术这样的书简直昏昏欲睡，而一本德州扑克初级入门的《小绿皮书》却让他几乎有点废寝忘食地连夜看完。

这本小册子就像黑夜中的一盏灯一样，驱散了阿强心中的德州扑克迷雾。以前那些似懂非懂一知半解的概念，通过阅读这本书全都豁然开朗了。

阿强在夜晚漆黑的群租房中，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为背景音乐，用手机翻着读完《小绿皮书》最后一页时，窗外透出阵阵晨曦微光，阿强感觉就像获得了属于他自己的那本《如来神掌》。

第一局线上1/2牌局，阿强申请了一个买入200元，赢了50元后马上站起水上飞。一天的饭钱到手。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阿强使用这种方法盈利了两千左右。见好就收，及时止损，绝对不恋战。有次没打几手牌就赢了六十多，一个玩家就用语音在牌桌上对阿强喊:水上了，你可以走了。后面有旁观的玩家也喊快把位置让出来。阿强面对这种揶揄毫不在乎，赢钱才是王道。按照这种既定的策略，他第一个月在德州扑克赢到了超过全职工作销售提成的收入。

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向阿强敞开了。

不过在第二个月就关上了。

在德州扑克玄学中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上风期，就是指在一段时间内运气特别好，中牌率非常高，怎么打怎么有，赢钱so easy。反之的另一个名词就是下风期。如果第一个月是阿强新手光环的上风期，那么第二个月就是实实在在的下风期。他的水上飞的打法完全起不了作用，因为在很多牌局从第一手牌开始他就在水下，完全没有爬上来过。理智地度过了前面几个止损牌局之后，阿强上头了。带来的恶果就是短短几个牌局后，就将前一个月的盈利全部奉送了别人。正可谓吃喝嫖抽都是赔，只有赌博有来回。

很多有经验的牌手面对下风期都比较淡定，能够理智地看待德州扑克的概率波动，并且有很多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处理下风期，比如适当增加打牌手数来平衡波动。而阿强这样一个新手玩家来说，完全被打懵了。前一个月的意气风发，变成了第二个月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甚至连再次申请买入牌局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后你应该再买几本书钻研下技术吧？”记得当时我在微信上问阿强。

他给我发了一个摇手指的表情，说:“我去拜佛了。”

我无语地打了一连串句号。。。

“我去龙华寺拜了拜，向佛祖求好运。”阿强说，“我觉得不是我技术有问题，我的技术比那个俱乐部80%的人都要好，毕竟我读过书啊。他们那些人根本就是在瞎打，一点套路都没有，根本不尊重德州扑克这项运动。但是他们运气好，几个outs的牌都发的出来。”

“你以前经常去拜佛吗？”我问他。

“没有，过年我家里人会去家里附近的寺里烧香，我不去。”阿强说。

“那你还挺会临时抱佛脚的。”我说。

阿强在微信上发来了几个龇牙咧嘴的笑。

不过烧香拜佛似乎真的给阿强带来了好运，之后的时间里阿强的德州盈利基本都是稳步上升，能够cover他每个月的花销了。本职销售工作也没什么起色，于是阿强正式在线上APP打德州扑克三个月后，阿强辞职开始全职打牌。

到我在直播平台上看到他的那个时候，阿强的德州扑克盈利已经达到了大五位数。

“今后就打算长期做职业牌手吗？”等第一把羊肉串上桌的时候，我问阿强。

“应该是吧，趁着还能赚钱就先打一段时间。”阿强说。

“靠打牌的生活很不稳定啊，其实学会了摩托维修一辈子有饭吃，更保险。”我说。

“关键我不喜欢啊，姐夫姐姐再怎么也骂不会我的。”阿强说，“人啊还是要有兴趣去做一件事才能做得好。”

我想赌博根本就不是兴趣，是人的本能，只有上瘾与否的区别。

“直播怎么不做了？”我问。

“没意思，没人看。”阿强没啥酒量，和我上来干了一杯之后就上脸了。他拿起一串羊肉串吃得很仔细。

“而且平台后来不允许播打牌了。”他说。

我心想肯定是超管知道了这些所谓的朋友桌德州是在干什么了。

“最近有个朋友邀请我一起组建一个工作室。”阿强说，“你给我分析分析能不能做？”

“什么工作室？”我问。

“打德州的。”阿强说，“就是邀请几个技术比较牛逼的牌手在一起打牌，然后盈利和损失都均摊，这样可以平衡德州的概率波动。每个人都是多桌操作。”

“挺好的啊，可以降低运气波动，操作得好的话应该能够持续盈利。”我说。

“但是我目前已经是个持续盈利牌手了，和别人平摊盈利好像不太合算啊。”阿强说。

“你能保证不再经历下风期吗？个人全职打牌的资金压力是非常大的。”我说，“如果工作室对于资金有合理的统筹管理的话，其实对你个人是非常有保障的，能够帮助你稳定发展，那是单打独斗的牌手所无法比拟的。”

阿强喝了几口酒说:“其实工作室还有另一个功能……”

我看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猜到了八九分。阿强所说的功能我早有所耳闻，在德州扑克线上朋友桌的江湖中，这项功能已经成为一部分心术不正的人肆意敛财的新手段。

这批人钻了德州扑克无限下注的模式和玩家之间信息不对称博弈的空子，多人多账号占领同一张牌桌，掌握更多的手牌信息，并进行非正常的超额下注进行底池抢夺，或者为高质量的手牌或者高概率获胜的牌型制造大底池，进而谋利。

这种打牌方式用俗话来说就是“打伙牌”。

“你们是要组建一个打伙牌的工作室吧？”我看着阿强说。

阿强点了点头。

“打伙牌稳赢啊，毕竟连裆模子是散兵游勇们根本战胜不了的。”我说，“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风险太大，本来线上赌博就是灰色地带，如果打伙牌的话那性质就变成了团伙欺诈了，那可是犯罪，要吃官司的。这钱我可赚不来。”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看来你还很清醒，还没醉。”

“那当然了，我可是一名理性的德州扑克牌手。投资风险太大的事我是不可能干的。”阿强说。

“难道投资收益比超高的话，你就会铤而走险吗？”我问阿强。

阿强笑着和我打哈哈:“喝酒喝酒，说这些没有意义。”

“不过很多平台都出台了一些措施防止打伙牌，据说效果蛮不错的。而且德州扑克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信息非对称博弈游戏，而且还可进可退，就算九人桌有八个人针对你打伙牌，你还是有赢面，至少能不输。”我说。

“也是。”阿强说，“我听说有平台采用了随机入座的功能就挺不错的。我最烦有人挑位置坐，一局牌要倒腾好几个位置，太鸡贼了。”

和阿强在烧烤摊上聊了三个多小时，各喝了五瓶啤酒后，我和他道别，约定保持联系。我叫了专车离开了嘉定城乡结合部。

二、 

当这篇草根德州扑克牌手调查的第一部分即将完稿的时候，我收到了阿强的微信消息。时隔多天之后他首次联系我，和我寒暄了几句之后他问我：“哥，有点不好意思想问你这个采访是有钱的吗？”

“这是我个人的独立撰稿，所以是无偿的。”我回答。

“哦……”阿强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是不是最近手头紧？”

“还记得当初和你说过的德州扑克工作室的事吗？”阿强说，“后来我参加了，不过被骗了，那些王八蛋原来是在合伙给我下套。他们打伙牌原来不是去操作别人，而是要操作被他们陆续邀请进工作室的人。先交保证金，然后再交10个买入左右的bankroll用作统一管理。刚开始的时候，确实盈利，分到手的钱也不少，后来慢慢发现不对劲，牌桌上越来越难打。老大说大家都输钱，均摊下来比我自己输的还多。等我说要退出的时候，居然还威胁我，说要在德州扑克圈子里封杀我，搞臭我的名声，让我没牌可打。”

“钱拿回来了吗？”我问。

“没有。”阿强说，“怪我太脑残，居然鬼迷心窍去参加了那个什么鬼工作室。”

我想起了当初烧烤摊上阿强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参加那种有欺诈性质的团伙，看来只要利益足够诱人，人的行为总会缺乏理智。

“最近又是下风期，输惨了，快没钱吃饭了。”阿强说，“所以才问哥采访的事。”

“没事，应该的。”我说完就给对方转了八百块钱。

希望这笔钱他不是拿去翻本，而是买一张回家的车票。

（文中皆为化名，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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